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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全职/叶喻] 不渝(01-05)

一篇被我翻出来的绝世老文。


章一




天未明,晨光尚微,水面浮起一层薄薄青雾,四下一片静寂无声。

绕过抄手回廊,蓝雨阁主正斜倚廊柱,一袭竹青临一池春碧,沉眸看水,若有所思。公子端方,自是风流,兴之所至,便掬一朵花,指间漏一捧水。而远远看去,便也如一幅春景。

远处忽而响起零碎掌声,寥寥几声惊走了飞鸟,这景致破了,水也似有灵一般漾起波纹。喻文州寻声抬头,瞥见假山后隐隐一截衣袂。他心中有数,便不再理会,又闭上眼睛,顾自数着。


数不过十,那一角灰衣便至身前,踏水而立,是个完完整整的模样。来人开口说话,是带一点笑意的。

“总是这幅做派,你也不嫌累的慌?”

喻文州不急不忙地睁了眼。眼前人衣衫不整,左肩落了半片肩甲,右肩沾一点血污,是一眼便知的狼狈处境,却又懒懒散散地将手负着,眉目松散一拢,不成正形。喻文州因笑道:“还有闲心说诨话,你才是真不嫌累,叶修。”

叶修呵呵一笑,落在喻文州身边,脚尖点过的地方漾开一圈波纹。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房顶屋檐,转身与喻文州四目相对。

“难得这么安静,黄少天躲哪了?”

“少天没来。”

“你用于也有受不了他的一天……来这儿躲清净?不过现在的局势,”

喻文州好笑地看着他:“敢问少侠,现在是个什么局势?”

叶修便也笑笑,倏忽扬手指向喻文州颈间,他先前在湖边随手折了枝柳,是早春柳,枝条柔柔嫩嫩地垂着,此时也如利刃,堪堪停在喻文州喉头一厘。喻文州抬手,指腹捻过柳叶,清晨凝雾,叶片竟还是湿的。

“叶修,你若杀了我,便当真与半个江湖为敌了。”

“我便是不杀你,也早与半个江湖为敌了。”

那话讲得有些狂妄,当年剑试上提着却邪一战成名的少年郎的影子,恍恍惚惚地投射在他褴褛的身上。仿佛是站在断壁残垣里仰起头,仍有吾谁与共的意气风发的模样。

如此狼狈境地,却还能诳语至此的,叶修大抵算一个。

就像被人指着脖子,仍能满不在乎地笑笑的,喻文州大抵算一个。

“也是。”喻文州讲,“可至少你不曾与我为敌。”

他们各自拿对方没办法,互相装腔,互相作势,互相妥协罢了。

叶修卸了劲,柳枝便垂下来,轻轻地搔在喻文州脖颈处,有些痒。喻文州不自在地抖了抖,叶修说:“黄少天还真肯放你孤身一人下来。”

“不肯,不过……”喻文州垂下眼睑,把柳叶拂开,擦去了指尖的水珠,“我在等你。既然来了……料你路上也没吃饭吧。”

叶修叹了口气,笑起来:“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。”


 

叶修咂着嘴跟在喻文州身后,蓝雨向来以机巧著称,弟子也好,建筑也罢,多少都带着此类风格。蓝雨总阁之内地形复杂自不必说,光是这山下着一座属下的避暑山庄,都是回廊交错,钩心斗角,暗藏玄机。先前若非喻文州有意无意以气息牵引,叶修还真未必能如此轻易找到喻文州的身处。

喻文州说在等他,倒是说的实话。


行到一处偏房,桌上一副碗筷,饭菜都摆好,时鲜蔬菜玉盘珍羞无一不全,尚留着微烫余温。是早有准备,却又掐得正准。被人算计的感觉原来是这样,叶修吊儿郎当地想,没往心里放,只是又想到:不过也亏得是喻文州。

叶修跟喻文州是没客气可讲的,看到桌上的一副碗筷,还是礼节性地问了句:“你不吃?”

喻文州笑得温润无害:“现在是寅时,叶修。”

言下之意是只有你这种颠倒时序的人会在这时候吃饭。


叶修夹了一筷子春笋,忙里偷闲发挥着话唠潜质:“路上只喝了碗青菜羹,没荤腥就不说了咸得都能吐出来。还是你们这里好啊,不过比不上当年……算了。”

话未说破,尾音扬上去一半却戛然而止,他停了一停,忽然又说:“我先前看到一块匾,这地方叫蓝溪阁,是因着有溪吗?”

喻文州一愣,指节在窗格上叩了叩:“谁知道呢。”

“晓事通奇喻文州,你原不是什么都晓得。”

喻文州挑眉:“不过……蓝雨落于山巅,平素取水用井,或许是没了。”

“……你有意膈应我不是?”

喻文州未置一词,竹青袖扫过鱼戏藕花的刻板雕纹,恍恍然竟添了些生动。

“你却是个念旧的人?”

叶修笑起来, “不像?”


他不直说像或不像,虚给笑意噙在唇边,目光投远飘过浮水的莲叶。喻文州来此处等叶修,阁中小厮多被遣散了,人走得急,隐在山石后头有一处檐角悬着只未取的泉州灯笼,灯火已经熄,倒红得鲜艳。喻文州忆起与叶修在山脚下的一别,少顷一叹。

“你若念着旧情,嘉世何至如此境地。说到底你也只是想着白水煮鱼罢了。”

叶修塞了满口饭菜含糊着说:“冤枉。你不看是谁被追杀地满地乱跑,连饭都吃不上一口啊?”

“别否认,”喻文州低头抚顺了坠穗,一点玩味笑意含进乌眸,亮如耀石。“你来找我,不是想借蓝雨灭了嘉世?”

话音正掐着叶修将满桌扫空架上筷子时落下,喻文州拂了拂衣袖,也走到桌边,随手翻过一只九龙玉杯。

叶修神色自若,吃饱喝足也给自己倾上茶悠悠地说,“你总是看得太通透。”

他但笑不语。

“不过你说错一点。”

“哦?”

“我不只念着白水煮鱼。”

 喻文州放下杯盏看了他一眼。

叶修接口道:“我还念着那条溪水。”



叶修再醒时已是傍晚。先前喻文州命一小童伺候他更衣沐浴,叶修怀疑喻文州有意膈应他,拿上百种奇珍花卉熏一桶洗澡水,务必是要把他酿入味了。叶修头疼,把人打发走了,自己简单清洗过,处理了身上细碎的伤。酒饱饭足睡过一觉,此时一睁眼,焕若新生。

喻文州在房中备了瓜果,叶修每隔正形地靠在塌上,一手一个拿着啃。前路渺茫,后有追兵,我却在喻文州的地盘里吃瓜,叶修忖度道:我是不是过于悠闲了?


于是出门找喻文州,小童在门外候着,见他出门,便毕恭毕敬跟上,文绉绉地说道:这处路绕,喻先生叫我跟着公子,好省些冤枉。

叶修八百年能被人叫一次公子,这一声入了耳,有十分的惊悚。他一惊悚,侍童也跟着惊悚,他是个半大少年模样,仍扎着双髻,系着粉青发带,一身梅青,腰间坠青白月牙对配,眉目低顺乖巧,与旧时的喻文州有七八分相似。叶修抓了抓头发,心想,喻文州带出来的人,怎么都这幅德行。

此时这小童心里也千回百转呢:这人是阁主交代的贵客,必不是池中物。可叶修此时,一头长发不绾不束,一路奔波,颇几分颓散模样,加他痞得很,没半点正经样子,拎出去说他是一代斗神,怕也没几个人信。这小童诧异自然是诧异,面上却不大显,只小心翼翼地拿眼角瞥叶修。

异心掩饰成这样,已属不易了。叶修没心思纠结这些个有的没的,他左右打量一番,侍童不动声色低眉站着,掩去一点不自然神色,只是终究是不像的。

派个人跟在屁股后面走,很难说没第二个意思,不过路径诡秘也是实话,叶修懒于计较,便一挥手:

“带路,找喻文州。”


 

小童传呼的时候喻文州正焚香,没及应下,门便哗一声被推开。喻文州知这般举措只有叶修,况且这避暑地今儿除了侍童,只他两人。便也没太搭理,用小钩拨着香球滚一圈,方盖上盖子对他一笑。

熏炉做成白鹤模样,以腹为炉以背为盖,微微火燎,倒有几分焚琴煮鹤的味道。

若论风雅,无人能出其二。

叶修心里叹一句,大喇喇坐了案台前的椅子,还冲门口呆站的侍童挥了挥手,只见他一回神关了门逃也似的跑了。这便笑笑,又随手去翻案上的文书,一摞纸上还勾着未干的红批,青玉笔架上搁着玉杆的朱砂小笔,边翻还边咂舌,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。 


“喻阁主,你留我下来,从今往后,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。”

“有退路吗?”喻文州走过来压下叶修乱翻的手,“两天前,你带着嘉世的眼线跑进我蓝雨的地界。若我没猜错,今日我案上,便有嘉世的一封传书,欲加之罪罢了,何患无辞。”

“可你明知道,还放我进来……哦不对被你带进去了,你是明知拦不住我,却还想顺手卖我个人情——你说我说的对不对?”

叶修眯起眼,眉眼依旧闲散,嘴角一勾,笑意倒平添几分锐利。他一只手反扣擒下喻文州按过来的手,另一只捉着喻文州的头发将他拽下来,喻文州有一瞬吃痛,与叶修视线齐平时已收敛干净,笑也是不假的。

“对。”他用尚且自由的手去拨叶修,反手又被抓住,头发得以脱险,状况没有丝毫改变。

叶修把他往下拖,眼对眼,鼻观鼻,慢条斯理地吐字:“心真脏。”

至近的距离里,眼波流转都瞅得一览无遗,更不用说喻文州眼细,正戳中他眼中一枚蜷在绵绵空中的老龙,鳞甲剥落,身躯沉重,眼明如烧。

良久他才一叹:“彼此彼此。”


 

话里有些不太高明的隐喻,叶修也心知肚明,无非是他也在玩同样的把戏,而喻文州没有锱铢必较而已。说到底他还是理亏半分,饶是脸皮再厚,也不好得了便宜卖乖,一时也无声承应。

半晌喻文州先笑出了声:“我说你……”

“嗯?”

“不打算放开了?”


 喻文州笑得很好看。叶修如梦初醒。


 


 


 


章二


 


 


笛声翻转,凄丽如鹃泣,婉转如莺啼,突起一声尖利凤鸣,惊起芦花里鸥鹭齐飞。他戛然止住,笛尾红缨穿结的玉坠一划,衣飘若举。叶修边嚷着“一大早还让不让人睡了”,边从船篷里走出来。船尖只容一人立足,江面被一片浓雾罩住,叶修站喻文州几步之后,竟连人都有些看不清。巧也巧在喻文州一身月白锦衣,在雾中格外模糊。

“喂,你下来行不行,你站那我怕船会翻。”

喻文州回头,也不说话,只忽闪着眼底笑意。人是看不清,只有那眼睛是亮的。穿透一切的,透亮而温明,好似什么都藏不下,什么都不藏。分明是心那么脏的一个人。

叶修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点温柔来,像多年以前,喻文州束发之年还作总角模样,他便笑他,也是这番温柔的心情。

“喂。”喻文州不应,叶修又喊一句,“下不下来。”

喻文州讲:“下来。”


 

不一会喻文州走下来,钻进船篷里取出茶叶茶具和先前烫好的壶。叶修跟着进来,清晨的江上有些许寒意,两人都没有刻意以内力护体,相较下自然是船里更舒适些。

叶修半倚着船篷看喻文州泡茶,白地的釉,茶色纯青,一一点过来,指尖像是玉,十二分好看。叶修看着,一声不动,好似跑了神,淋第二道的时候喻文州忽而抬头对他一笑。

“快到嘉世的地界了。

叶修自然是知道的,这段水路,嘉世周边的每一道水路旱路,他都是清楚的。他只是不知道喻文州想干什么,也罢。叶修还是那副的样子,兴致缺缺地应声,把另一个被遗忘茶杯搁到喻文州面前,“你别忘了我的。”


 


叶修在蓝溪阁停留了本日,当夜,喻文州便落下“北上”二字,蓝溪阁当真的有溪的,依山傍水,即刻启程。

彼时叶修拿着一根随手折的柳枝去钓池水里的锦鲤,他与这池边的柳树较上了劲,也与这一池子鱼有仇。喻文州一袭白衣,踏月而来,见此景,倒有些恍然,也只得一笑啐他暴殄天物。

叶修也应一句:“糟蹋了这鱼、这柳还是我啊?”

喻文州走过去踹他,“脚拿开,糟蹋我一池子好水。”

玩笑归玩笑罢了,两人再怎么含糊其辞地闪烁试探,往这一站,终究是论起当下的局势。

斗神叛门闹得满城风雨,世人不清,喻文州又怎猜不出嘉世那点野心算计。叶修逃蹿至此嘉世不可能不做文章。无非是今天喻文州把叶修推出去,明天就是嘉世口中的同盟,或者相反,利弊不用分析,两人都是一个心里两个明白,眼神一个交错的事情。

“你来找我,到底是个什么打算?”

叶修抛了手里的草叶,口里哼着小曲,说:“怎么是我来找你呢?我不就瞎跑吗,我是被他们的人赶到这里来的。”这话说出口,大抵只有一半可信,柳叶在水面一颠一浮缓缓地沉了。

喻文州指着围墙问:“我这便把你扔出去?”

叶修拍掌笑到:“好啊!浊世佳公子喻文州,大公无私,明辨是非。”

喻文州半分无可奈何,“你倒是不怕。”

“没,我认真的。”叶修抖抖衣摆站了起来,“你以为我没给自己留退路?”

水面泛起一点鳞光,叶修望过来,神情冷静,喻文州忽而内心一动。


谁曾期望完全的信任,自己也知这不可,虚与委蛇他得心应手,此刻这一丝动摇大抵因为这特殊的局面——这个特殊的、叶修失去了身份的局面。他与他相对而立,望不进那一池春碧,一袭白衣随风,也不过稍纵即逝一影。

喻文州暗自笑了,终究只拂袖留下一句,“北上。”


 

蓝溪阁地处偏南,向北说,嘉世、霸图、微草都在指代范围内。喻文州泛泛所指,叶修也妄猜真心。

此时他们已乘船行水三天有余,日夜不休,却也不求快,两人轮换着以内力驱船,也不觉太难。喻文州虽是出了名的不能打,世人多半谬传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。实则他以谋立身是不假,招式差也是差点,独独内力却极为精纯,以此定论,却是一大误谬了。

而江湖向来是以讹传讹三人成虎的地方。

又如——他与喻文州走出三日,不知被传成什么样子。



喻文州泡茶是路数做尽的,一来二去,规整又优雅。一泡茶泡完船已近岸,叶修一面赞叹好茶,一面说喻文州你能不能别废那么多事。他不与理会,顾自点好茶具,引船靠岸,便到了嘉世的地界。

叶修从嘉世一路向南逃过来,故地重游,没勾起叶修什么悲春伤秋的感情,倒是领着喻文州熟门熟路地穿得飞快。两人走在街上,叶修还是那套旧衫未洗未换,而喻文州一身月白锦衣,袖口压着银线,一前一后,引人侧目。

叶修忽而被人一扯,回头见喻文州不知何时已经并上他的脚步,打了个眼色瞟向路边卖花的小童:“你去向她旁边那个打听打听,嘉世这边是个什么口风。”

他微微一诧,上陆之后喻文州只提要找个客栈暂歇,打听情报这事当然要做,但叶修本没打算拖上喻文州——毕竟在嘉世,总有些他才知道的门道。只是喻文州这眼光准得吓人,一时反而弄得他措手不及。

叶修看过去,喻文州一如既往眼色清明,不知真假,他便不多言。

喻文州说:“我去前面那等你,打听好了过来。”

“你这个甩手掌柜倒做得干净。”

相视一笑尽是戏谑与不言之中。叶修砸了砸嘴向那玄青衣的少年走去,少年察觉了来人,视线泛泛过了一眼,转瞬便将人盯死了,眼里像是燃着裹冰的火焰。



“哟。”

“前辈。”少年的声音清脆而沉稳,“我知道你会回来。”

“很久不见啊。”叶修找少年讨了枚铜板,打发了卖花女,顺手抽了枝花,“嘉世现在怎么样?还是以追杀我为第一目标?”

“叶修身怀本门秘籍,见者诛之。”他顿了一顿,“喻文州有意窃取秘籍,一己私利,弃蓝雨于不顾。”

叶修咂了咂嘴:“那你还相信我?”

少年神色不变,眼睛如一潭深水般凛冽,却干净又坚定。

他说,我相信。

“唉……”

叶修掐着花梗一折,将秃枝别进少年发间。


少年忽然想起彼年他为他束发,那双手执起剑来那样意气风发,握起头发却莽莽撞撞、磕磕绊绊的,他被扯得疼了,便喊他一声,前辈。叶修狼狈而张皇,手一松开,一头长发便又散了。而正是这双手,予他佩剑,授他剑意,为他束发,也会要执他冠礼,他本来以为理所当然。 

却并非如此。

“你也是个死脑筋,这么多年,我是个什么德行,你还不知道吗?小辈里……我没什么可教给你了。下次见我记得——邱非,我可是门派罪人。”

叶修转身离开的时候想,自己亲手将嘉世推上武林至尊的地位,到头来却没能给嘉世留下任何东西。而这个少年,或许是他留下的,唯一的珍宝。

 


嘉世所处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,沿着窗看过去,越过几处青瓦顶,远处青山雾绕。喻文州正出神,“嗖”一声破空而来,劲风擦着他肩膀斜插过去,他一惊,已不动声色攒紧了茶杯。

背后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:“唉,你紧张什么。”

“跟你在一起,我惜命。”

喻文州闻声将内劲卸去一半,偏头见扁腹壶口插着一朵椿花,红瓣黄蕊半开半阖,心下一算计便知是谁搞得鬼,叶修走过来去拿那花,被喻文州抢先一步拈在手里把玩。

“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等兴致?”

叶修不予回答,顾自落座,百密一疏英明一世,竟被手残抢了先。丢脸啊。

座上又是一副碗筷,几种菜品还尚有余温。喻文州当真不食人间烟火,而叶修却连钱都没有。

他也只是想一想,不带客气低头吃饭,顺便跟他讲打听来的事情,事实上,不消听叶修说,“喻文州和叶秋究竟是什么关系”“喻文州难道徒有君子之名”“叶秋挟喻文州以令蓝雨”诸如此类,一路上也听了不少。

喻文州神色淡然,眉眼一点轻微悲喜浮沉,横竖跳不出那个度。

终究他在料想之下吗?叶修想。喻文州将整个蓝雨摒弃在外,和他一起出逃,至少在他的注视下没有任何机会留下任何指令,黄少天消声已久,是老早便不知被他遣到了哪里,估摸着蓝雨现在上下乱作一团,罪魁祸首却如同没事人与他谈笑品茶。

喻文州心里横着一块璞玉雕的算盘,抛光打磨,通透温润。世上能拨个几下的人不多,叶修倒是能去拨个两珠,一碰一响,清清脆脆的。


 

他放下筷子抬头,蓦地看到喻文州拈花凑在鼻尖,垂眸在笑,鼻歙落下扇动的影如一道惊鸿,猝不及防煞到他眼。他伸手劫花,喻文州隐有察觉抬眼一看,正撞了个四目相对。

叶修手一僵,没来得及尴尬,又神色一紧拽过喻文州喝道,“趴下。”


一枚羽箭就着声音穿破了未及揭下的窗花。





章三



 


霜寒露重,白雾弥散,远山青黛一律隐去,这是晨景。四下安静,寥寥几桌人相互谈天,喻文州对叶修笑一笑,托着晨雾,眼睫带湿,一朵椿花在手,黑的红的白的,煞是好看。

直至羽箭穿去,宁静被打破。


喻文州被叶修一带,看似堪堪躲过,却依是那副从容模样,对叶修做了个眼色。叶修眉心一动,侧身避开任羽箭破窗而出,暗劲在桌上一按,瓷杯尽裂,茶汤四溅。以这边动静为起势,西南角忽然骚动,五名男子齐刷刷拔剑。

叶修笑道:“够沉不住气的,亏你们从渡口一路跟过来。”

“却邪已失,斗神不复,手无寸铁,何来的神气?”

“刘皓一面之词你也信?你以为却邪与你身上的剑有什么区别,人不同而已。”

那人断喝:“妖言惑众。无须与他多言。”

这五人瞧着面生,叶修虽记不起来,拔剑起势看来却是嘉世弟子。五人皆着玄衣,说话那一个袖口有白龙暗纹,想在嘉世中也是小有地位,大概刘皓那一派的亲传,倒不知招式如何。

叶修叹了口气。

“罢了。”


 

说罢撑着桌子便是一跳,五人剑锋一转,神色多了几分肃穆。叶修只是笑笑,喻文州不为所动,依旧是先前那样坐着。叶修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,顺手抽去他腰间的玉笛。

喻文州说:“你莫损了,旧时我央王杰希为我所制,世无其二。”

“我倒不知道大眼还会做这东西。不过你放心,有哥出马,一个顶两。”

说着回头冲喻文州一笑,喻文州眼也不抬,便作罢,转头看那拉开架势的五人,底子不薄,不过……太嫩啊。叶修前踏一步,五人竟是都退,叶修牙尖嘴利,哪能放过这机会,当即笑起来。

“不敢?不敢就回去吧,替别人卖命也没什么意思。”

“你——”

“我?我什么?”

话未说完,又是风声。风声踏裂时,叶修已逼至眼前,瞬目之间已躲无可躲,五人皆骇,仓皇出剑。仓皇之举自然伤不到他,翻手之间,或挡或闪,尽数避过。再出手,打向为首那人。叶修这一晃虽突然,倒也在五人意料之中,昔日的斗神岂是说着玩的。他们这番,自认并非莽撞上阵,自然早有过算计,首人受挫,旁侧便扰上,阵型再拉,成夹击之势。

叶修以笛为剑,挡而后挑,剑气凝在笛上,化虚为实,生生挫开利刃的锐气。剑锋到处,刺啦就是一道血口。又转势,连挑两人。侧身拦了左侧一剑,翻腕再打肩头,横扫一侧,肘击胸口。这一下用了八分内力,竟是打飞出去。五星之阵,如今只剩一人安然。

叶修收了攻势,垂手而立,玉笛剔透,神色淡薄。

手持之物皆为利器,这便是斗神。



战意爆发时,屋内无风,却像是起了风。气势碾压过去,四人无法言语,恍然间竟然双膝颤抖不止,提气运转一周,这才缓了。叶修不动,喻文州站起来,指尖在桌上轻轻一敲,白衣飘飘,遗世独立。叶修笑笑,一瞬之间又恢复了那副闲散模样,气定神闲地走到喻文州身边。

为首的人已经被他一肘子捅出了茶楼——二楼,摔不死。造成这局面时间不过半柱香,方才突然爆发的气势虽只是一瞬,却也足够震惊。剩下的人惊疑不定,不复当初心境,见叶修收手欲走,却不知该拦还是不。

一犹豫便错过了时机,等到叶修猛然提速,揽着喻文州跳出窗的时候,他们再后悔,却已经来不及了。


 

待叶修揽着喻文州跳了出去,喻文州忽然一转,反托着他,他愣了一愣,也没拒绝,顺势靠在喻文州身上。喻文州挑了挑眉,下狠劲捏在右肩,叶修吃痛,瞪他一眼,只见他笑。


实则,方才一战叶修并不占大优势,他有旧伤在身,五人也实力不俗。却都是初试身手,涉世未深。除了为首的那个,其余几人的剑气之中都无杀意,一招一式,规矩得好似切磋比武,这也是叶修未下杀手的原因。而打架就是那么回事,占得先机的总是占优。

叶修龇牙咧嘴,一副疼惨了的模样:“好歹我救了你,你就这样对我?”

喻文州看他一眼,神色未变:“你不需要。”

叶修张了张口,没什么话可说,干脆闭着眼睛养神,喻文州御空稳当,凉风吹着,好不惬意。



再来已经稳落在地,叶修睁开眼,不是地,是屋顶。喻文州放开他去捡屋瓦上的羽箭,孔雀翎做的尾,蓝蓝绿绿的颜色,穿结着一簇红缨,在灰黑的瓦上十分显眼。那是他们之前漏过去的那一枚。

叶修就地坐下:“怎样?”

“没猜错。烟雨的令箭。”

喻文州拈着羽箭反复看过,叶修抬头看他,晨雾散去,远山温润的线条被云气洗涤,背景壮丽。箭尾精致得像一支宝钗,喻文州拈在手中,竟有几分风流倜傥。他想了想,伸手夺箭,一站一坐,姿势不太占优,喻文州轻易就避过去。

“干什么?”

“你猜。”

喻文州忽然笑了,打趣一句:“送给哪个姑娘不成?”

叶修也笑:“给你。”

话音杂着七八分轻佻,眼中明灭,只写着,别问那么多,待会你就知道。喻文州挑一挑眉,未可置否,指尖发力,折了箭头抛给他。叶修自袖中抽出玉笛,拆了红缨,打了个花结穿上去,再递给喻文州,那个地方本是一枚连环佩,方才打斗时,被人划去了穿绳。

喻文州了然说:“原来如此。”

他不应,向后一靠直接躺下来。喻文州还在研究那枚不能更随便的吊坠,色泽斑斓与意境不和不说,眼明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烟雨的令箭,他蓝雨阁主挂着这个,身份都不对。

嘉世的主体就在眼前,是幢金碧辉煌的大殿,高阁和红瓦的屋顶在一片青山绿水的烟云中十分煞眼,街上热闹起来。叶修躺了一会说,再不走我都要睡着了,文州你直说怎么办吧,我全听你呢。

喻文州思来想去把笛子挂回腰间,撩着那尾羽笑了一笑。



“到了这里当然不是听我的,你以为为何要来嘉世呢。”



叶修只是带着喻文州四处走。漫无目的似的,从桥边柳下,走到深巷花旁,步履闲适。


江南落下雨来,这烟雨之地,雨水向来是无需征兆的。没有风起云涌,没有电闪雷鸣,一点一滴,就这样打下来。没觉察时,肩头便湿了。叶修说一句,下雨了,喻文州这才恍然,用内力逼开了雨水,再看叶修。对方并没有避水,站在一溜屋檐下,不知是什么神色。水珠成串,打在青石板的上。喻文州问:“不走了?”

叶修看着他笑:“走。”

雨幕尚疏,叶修又带着他绕到一座桥边,桥边清一色栽柳,层层叠叠,漫如烟幕。有姑娘打着油纸伞从桥上走过,素指挽着裙裾,姿态轻盈。这一方天地安逸祥和,有一瞬间,喻文州当真有一刹那错意,以为叶修是带他踏青来的。却也只是以为。


早前他把主动权交给叶修,于是也很听话地跟着。

叶修走,他就安分守己地跟着走。一路上游街一样穿遍了大街小巷,碰到个什么包子桂花糕的吃食,叶修停下来看他一眼,他叹一口气,认命付钱。喻文州最不缺的即是耐心,假使叶修真的要在嘉世重温旧梦,他也是可以陪他温的。

那是三月雨,喻文州收敛了所有锋芒,叶修不避水,他便也不避了,乌发叫雨微微地打湿,落在洁白的肩头,如白宣落了山水。他轻轻笑一笑,叶修看着他,竟也有种错觉。

烟柳桥下,叶修站了好一会,终于回过头来说话了。

四个字:“买把伞吧。”


 



章四





喻文州第一反应是愣,这话放在当下太顺理成章,却因此显出某种不合时宜。

喻文州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,他觉得奇怪,只是习惯了不把疑问挂在脸上,眉宇之间有一团流云,撩高了姿态放那一份淡然和笃定,好似一切尽在掌控之中。这是毛病,这团云雾如天人殿高悬,一般人看不透,看得透的人默契缄口,便没人说。

喻文州只是偏首应了一声,笑意未减。叶修又在前面带路,这会儿倒不像先前那么漫然,脚步里微微带点急迫,在路人的伞沿下穿梭,竟走出了凌波微步的味道。只是叶修自己并无自觉,喻文州提步跟上,倒是看在眼里。

目的地是一间叫兴欣的客栈,老板是个姑娘,乌发高扎成一束,有几分快意恩仇的味道。屋檐下随意地倒垂着几柄撑开的油伞,青竹作骨,螺纹为面,伞面画着墨竹之类的图案,浓淡相宜,节叶相累。伞倒是无一例外制作精良,虽是如此,却不是个卖伞的地方。

这处儿多雨,茶楼客栈备伞是常事,可他们一路走来诸多伞铺,只是为了到这里买伞却……

喻文州压了压眉心,叶修走进去,他在门口一步外站着。叶修与老板娘七八成熟稔,随口说了几句,老板娘点头,转而看到喻文州,又与叶修说话。不知内容是什么,多半与他有关,叶修也扫了他一眼,忽而笑出来,喻文州不明所以,眯起眼略微带一点质询。

叶修提了声音问:“你不进来?”

他摇头,叶修摆摆手,一副随你的样子。

两人接着一并走到里面,喻文州也不跟,依旧站在屋檐下。并不是说真的没有好奇,只是抽丝剥茧最易无以为继,两人亦不是亲密至无可亲密的关系,这条界线十二分微妙,以退为进,喻文州当做权宜。

他看着雨幕沉吟片刻,心绪像棉线,像极细的雨丝打在江面上,不太静得下来,他又去撩那枚叶修予他的笛坠——烟雨的令箭。



烟雨的令箭形制十分特殊,箭尾用鸟羽,挂红缨,上头穿着一枚极小的铁线绿松石,中空有孔,破空的声音颇为独特,耳细的人凭着声音便可猜出大半。

先前在茶楼,喻文州听到那风声中隐约带着软和的嗡鸣,却似笛声,心里便有猜测。碍于嘉世或有眼线,这才使了眼色给叶修叫他将这羽箭放出去,过后再来验查。结果过后一查,果然无错。

至于那五人,渡口那一段路时两人便注意到,冲突无益,这才按下未发。几个跳梁小丑,此时不动,总有动的时候,借机挑个事端,这便平了。后来喻文州说叶修你何必,倒也不是由心之话,在嘉世眼皮底下徒生事端,自然不是一等一的玄色。喻文州有的是手腕,只是叶修要打,他拦不住。


拦不住,便也不拦。尘世纷扰,大抵不过如此,万千殊途,同一归宿,倒也没什么是不可回转的,没什么是不可拂逆的。相识的人都说喻文州逆天改命,他自己一想,觉得是顺天应命的。

正巧这时候叶修从里面走出来,单手拎一柄伞,一股很重的松脂气。

他开口想说话,被喻文州抢了:“你觉得我信命吗?”

叶修有点错愕,却只是皱了眉:“不信。”

喻文州笑起来,特轻快那种:“怎么呢?”

叶修还是错愕,没正面回答,阴阳怪调地问一句:“妄说神佛?”

喻文州接得很快:“也是。”

语调放得很平,嗓音也轻,像喻文州这个人,眉眼都是轻的,浮光掠影的一下,是指间一捧水,根本来不及细想。

他也不会让他细想,又说,伞也买到了,走吧。

说着便走出去,卸了内力,人走进雨里,月白绸面,天青锁边,喻文州笑的时候很轻,轻盈得好似着不了地。叶修撑开伞打在喻文州头顶——那把伞不是普通的伞,他们心知肚明——雨水顺着伞骨末端的尖角滴下来。

叶修问他,去哪?

喻文州抬眼顺着伞骨伞面扫一遍,骨杆晶莹,伞面上画着春江鸳鸯,竹外桃花,这种意象不常出现在伞面上,他看得有些莫名。或许是放久了,撑开的伞底下有很浓的化不开的松香味。他吸一口气,感觉胸腔猛然变沉,也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松香,像是墨,便轻不起来了。




沿河的岸边都栽柳,只有这一段栽桃,正直春时,一路青翠至此,忽然映入满目桃花,风摇影动,娇蕊吐芳,好不漂亮。

两人又行水,租一间小船,喻文州站船头,撑杆人在尾,叶修坐在蓬间,越过喻文州的背影往前看,四面的船都往这里汇。船行渐缓,船夫问一句上哪。喻文州指向花树最盛一处,船夫笑了,说一句:“果然不错,东家是好眼光的。”


上了岸,此地烟柳愈感繁盛,此时暮色微沉,天尚未全黑,却已点起数盏花灯。桃花色嫩,这么一照,多了两三分妩媚。有人下船上岸,三三两两多是男儿,锦衣玉饰,打一柄折扇,仪态翩翩,都是些公子哥儿。偶有女子穿行于花影间,也皆是花娘,衣香鬓影,钗繁色正,尽态极妍,处处透着一股奢靡。

叶修平日里再没到过寻欢作乐去处,登时也悟了,敢情喻文州把他带到了烟花风月之地。

不知道时便罢了,反应过来,当即说道:“来这儿干嘛?大战之前还讲犒劳的?很有危机感啊。”

喻文州走在前面,没想到他会这么说,身形一滞,片刻回过身来,随手拂去他肩头落花。

叶修继续嘴瓢:“还是说你在偷偷养了个姑娘……”

“叶修,”喻文州有些无奈,“你抬头看。”

这不是正常想法吗,叶修耸了耸肩,抬头看,红袖的姑娘站在楼梯瞧他,目光对上,便掩唇笑一笑,眸光流转,眉心菱花灼灼相映,又用手正簪花,顺衣襟,四指微拢,莹白纤细。叶修想说,这不还是那么个意思吗。喻文州咳一声,带着点笑,说,再上。

门匾上三个描金大字,烟雨楼。



烟雨不能说是个什么地方,江湖传言,都说烟雨行迹诡秘,无处不在。话说得夸张了点,道也不是空穴来风。烟雨非门派,却又自成一派,不占一方水土,却又几分大隐隐于市的意思。江湖之上,四显宗四隐门,烟雨排隐世最末,做着消息买卖,说武论道亏上一点,可手中势力,却也小瞧不得。


叶修抬头看一眼门匾,三个字大气磅礴,描金粉的,更显贵气。水乡这一块这烟花之地数不胜数,也被人诨称一句温柔乡,这地方,横的竖的总是那几个名字,怡红之类的,烟雨什么的,不差哪一家——喻文州怎么就找到这了?



“在下喻文州,请见花魁。”

恍神间,喻文州已上前与那红袖姑娘说话,眉宇含一点笑,七分风流,恭恭敬敬一拱手,浊世公子,玉面小声模样的。叶修看得直咂嘴。待那红袖儿进去通传了,喻文州回头,便见叶修依着扶栏,对屋檐上吊着的藁城灯笼挺有兴趣的模样。有个花娘凑上来,摇着扇子与他搭话,叶修乜斜了眼,又指喻文州,姑娘竟是掩面跑了。

“她看上你了。”叶修虽不看他,却是在对他说。

喻文州问:“你说了什么?”

他虽然问,却不十分好奇,只是话说到这里,便问了出来。这些细枝末节无关紧要,他看出叶修也不太想说,叶修看出他不太想问,晃一个虚枪便过去了。



“你怎么知道这个烟雨楼是烟雨的?”

“青楼有青楼的规矩,一般,三四等才叫‘楼’。这烟雨楼形制气派,姑娘也各有风韵,这一线儿花街里也是数一数二的,便是——有些不妥了。”

叶修啐:“靠这个就猜出来?要是猜错了你怎么办。”

喻文州轻笑起来:“怎么办?将错就错?反正也不是你吃亏的。”

叶修翻了个白眼,里头又走出来一个姑娘,一身碧色,佩环声轻。开口比先前那红袖的多几分风雅


“俏郎君,打哪儿来?”

喻文州上前一步,“由白虎塔,过白龙桥,见着灯火通明、好梦留人的地方,这便来了。”

那姑娘笑意更深,“冤家,这楼的禁忌你都犯尽,是考妾身规矩不成?”

喻文州摇头,“姑娘说的对也不对,这禁忌我是一项未犯。”

那姑娘微蹙了眉,喻文州笑一笑,摸出一枚压金的箭头,姑娘神色微变,一曲膝盖,说怠慢。叶修一眼便认出来,是先前喻文州折去的。当时他只当抛来抛去留着箭头过于危险,却不料这一折并非随手而为,还是小看了他。



进了楼内,却不似楼外那般景致,两人分别被引向不同去处,喻文州倒没别的表示,叶修嬉皮笑脸对那领路姑娘,说这是干什么?分化敌人?逐个击破?那姑娘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,只一直往前走。

小院里不种桃花,种石榴,还不是石榴花开的时节,却满树满树的朱红色,火烧一样的艳。

叶修被领上一间厢房,姑娘退下,不知葫芦里买的什么药。叶修把门推开,眼前一晃,一柄银刀径直抵在了喉咙。

他先是一凛,忽而又笑,松懈下来,声音都透着懒。

“楚云秀。”

眼前的姑娘黑发如瀑,眉心画着五瓣红莲,衣着打扮皆作西域舞姬模样,红红火火,英气逼人。正是传闻中烟雨的中心人物,楚云秀。

她挑一挑眉,保持着先前姿势:“是你,我还想着若是喻文州,必先杀之而后快。”

“想不出来你与文州什么仇,”叶修指了指刀,“既然是我,刀放下行不行?”

银刀又向前压半分,叶修靠着门退无可退。楚云秀笑得更好看,勾一勾唇角,眉峰如刀。

“你的话,更要杀之而后快。”




章五





喻文州对着满院的杏花与梨花,花瓣一片片飘下来,落在发上,像是雪。回廊尽头是一间小亭,备着茶,远远都能闻到茶香。

他步至亭内,手搭下来碰着杯沿,叹一句:“明前茶。”

说罢话锋一转,眸色微微暗着,不似平日里温润无害,头也不抬,声音压沉了,冷冷清清,不怒而威。

“却不知江湖上说黑白双煞,竟是姑娘,还是——烟雨的人。”

石桌对面站着两个姑娘,姿容端正,相貌九分相似,只是一人着玄青,一人素白。低眉顺目,听了这话也不动,神色却都是冷的。满目梨花之下,风采清越,举世无双,倘若是普通姑娘,倒是他青睐的模样。

片刻,喻文州终究是笑了,他转身看向廊外,荷花在暮色中拢起,天地素净,雪一般的凄清。

 


“千算万算啊。”

 



白日里平白无故下起雨,不温不火地,竟一直缠绵到入夜后,任谁也不知几时会停。院落四周本都布有警戒,因这雨势,便撤去了。

女子坐在铜镜前描菱花,软毫笔蘸了水,点朱砂,描到第二瓣,雨声骤然停了。

等的正是这一刻。

摔笔跳窗,行云流水,鞋尖在窗檐上轻轻一踏,再来已经稳落在院墙上。下了大半天雨,苔草湿滑,青瓦缝里满是雨水,女子身姿轻盈,衣角未湿。院中的警戒补满不需多时,而却够她从此脱身,又是一跃,从墙垣踏上竹林,竹竿坚韧,为之一趁,借势再上,片刻落至屋顶,提气再跃——!


剑光蓦然闪出,直袭侧腰,出手之快,避不及避。


她跳至一半,正是前驱之势,双脚无处借力,这一剑出得犀利,算准了她难以闪躲。她心下一凛,忙而不慌,佩刀出鞘,反手格挡,速度竟快过剑气。这一挡生生止住了冲势,她也不贪,借力后撤。对方一击不成,也是急退。

待落下脚来,遥遥数十步外,执剑少年背月而立,气息流转,玄衣翻飞。

苏沐橙见了,却是笑起来。

“邱非,你也要阻我?”


 


“行行行行行行——你说怎样就怎样。”叶修被楚云秀逼得退无可退,双手平举作投降状,眼神特别无辜,“不过至少让我死个明白的,能不能先说说,我何罪之有。”

“何罪之有?你,背叛嘉世,窃取秘籍,嘉世买你的命,一命千金。烟雨是明着做买卖的,公私不论,童叟无欺。”

“这么说来,你就是为了那千金赏钱到青楼做花魁来了?”

楚云秀挑了挑:,“怎会。”

叶修耸肩:“那不就是了。”

楚云秀又勒唇,丹口流朱,杏眸剪水,明艳动人,不可方物。刀锋转了转,挑起叶修的下颌。

“那不如我们换一个来说?

“数日前嘉世前掌门叶修逃离嘉世,原因不明。四日后入蓝雨地界,与蓝雨阁主喻文州勾结,行水路,再三日,回嘉世取物。这期间,嘉世下过一道追杀令,损兵不计,并以保护为由监禁苏沐橙——你知道命诏是怎样下的吗?”

叶修敛了神色,皱起眉。

“嘉世之内,生、死、不、论。”


 


“嘉世之内,生死不论。”少年缓缓抬手,月光流到剑尖,正对着苏沐橙,“特殊时期,苏姑娘莫要为难我。”

苏沐橙笑意未减,归刀入鞘,一言未发。

她与邱非僵持不过数秒,已经听得有喧闹声,想必是苏沐橙出逃的事已被发觉。

邱非再开口,“苏先生去后,唯你一人……”

“哥哥去后,唯叶修一人待我如亲。我眼中从来没有嘉世,只有叶修。没有叶修的嘉世,毁了也罢。你……不曾这么想过?”

少年不语不动。苏沐橙后有追兵,却也不急,也不再问,只是又笑。她虽是夜行,却着鲜衣,珠钗玉坠,方才打斗时静若无物,如今却是随着笑音碎响不已。

“你可曾想过,我走你屋上过,便是敢赌你不会拦我。叶修他……回来过了吧?”

邱非神色一变:“你如何知道。”

“叶修的事,我如何不知道。”邱非夜视极好,苏沐橙冲他眨了眨眼,“卖花女——我料到了,想知道叶修什么时候回来,唯有跟着你。”

夜已不复骤雨初歇的宁静,事情败露,一众嘉世弟子已四处寻人。少年住处偏僻,当年叶修亲手移竹,于屋四面环和,加之于门中地位殊绝,平日少有人来往。寻至此处,怕要些时间,却也拖不了太久。苏沐橙看着邱非,隐隐捏紧了刀柄,她兵行险招,也并非十分把握,或许……真要一战。

而少年终究是放下了剑,逆光而立,神色莫名。苏沐橙只见他转身疾跃,剑锋凌厉,划出天际一轮明月。

她低声说:“谢谢。”


 


叶修收敛了轻狂的时候,并不似平日懒散,一双眼轻微眯起,透出一点寒光,如刀锋剑芒,暗藏杀机。楚云秀这话说得狠戾,于他有过之而无不及,挫骨扬灰似的,一字一句地咬。叶修听完,竟是笑出了声,先前那一瞬锋芒好似错觉。

“我当是什么呢……”

叶修伸手按在刀刃上,一寸寸往下压,生生将刀压了下去。罢了还扭扭脖子,模样特嚣张。

“担心沐橙早说不就好了,不过,”说着看了楚云秀一眼,虽是笑的,眼光却锐利,“她可不是需要你担心的人。”

那目光利如刀剑,楚云秀眉心一跳,冷哼道:“姑且放过你。”

说罢,收了刀往里走。叶修呼一口气,半分无奈模样,拎着伞也跟进去。


里间的桌上是备了茶水的,只是已经凉透。被压制了那么久,叶修得了便宜卖乖,立刻恢复成原先懒散态度,舒展筋骨,口里抱怨个不停。楚云秀跟苏沐至亲,虽不至于真的跟叶修拼命,依然看他不过眼,一掌拍桌上,声音响,茶水却稳。

“息怒息怒,”叶修真真假假地作一副受惊模样,这才开口,“找我们过来究竟什么事。”

“你们?你还真与那喻文州一路了?”

“奇怪吗?我和文州的交情那也是青梅竹马、两小无猜。”

“你……喻文州那人——”

楚云秀敲了敲桌面,话未说完,却给叶修打断了。

“唉,你都知道的事我还能不知道?说了我和他青梅……”

她似是恼了,扬眉睨眸,斜飞入鬓:“你再贫。若不是看在沐橙的面子上,我会搭理你?”

“是是是,女侠大恩大德,叶修没齿难忘。”他边说边笑,“不过想隔开喻文州,却用令箭传信,说到听音辨物,这世上谁能比过他。”

楚云秀冷笑一声,低头玩起甲花。猩红色的蔻丹,绘火莲,艳不可支,周身气息却似寒冰,一寸一寸冷到骨里。

“我如何没想到这一点?只是那时情急,嘉世处处眼线,唯有此法——我在那箭头上刻了密文,除我之外,苏沐橙能解,旁人拿了,也是无用的。”

“文州到底是猜中了。”

“呵,烟雨治下产业之多,却没想到真被他碰中。我料到常规算计,绝不可能如此之快,便临时交换对象,到底还是算对了。”

叶修看着她,叹一口气:“算来算去,你又何苦。我与喻文州青梅竹马、两小无猜又不假,我都算不中的,你更别想了。倒是——大费干戈,你究竟什么事?”

楚云秀抬首看他一眼,却见他微沉眸,如星月沉海,幽不见底,猝然无话可说。哑然片刻,才清嗓道:“你出走前两日,黄少天出阁,至今未有下落。今蓝雨虽大乱,其中三分因你,七分是喻文州有意为之。他为何与你……这里头因由,你不曾想过?”

叶修不答,只笑:“未有下落?世人不知,放在烟雨耳目中,可不该是这么回事吧。”

“自然。我得消息不少,虚虚实实,不可尽信。不过黄少天这一路,由南至北,由东至西。若不错,我猜他的目的该是——四隐门之首,轮回。”



所谓隐门,自然有别于正宗,或是歪门邪道,或是神出鬼没,或是虚实莫辨神秘莫测。隐门留世稀少,而存于世上的,都不可小觑,哪怕是江湖名门,也要忌惮几分。所谓四大隐门,则是为了与四大显宗相对,将隐门排个三六九等,取最前四位,立上的名字。以轮回为首,虚空在后,再则是雷霆、烟雨。

其中又数轮回地位最为特殊。

轮回总教落于疆域最西,与蛮荒交界之处,常年与西域通婚通商,教徒中,中原人未占半数。先皇室忌惮非常,便立盟约,不问中原武林事。这一纸合约,维系至今,已过三代。

俗话说,三代不论亲,更别说江湖之上,今朝把酒,明朝惆怅,江山易主,也只是眨眼之事。

正是变革之时。


 

“还有一事……”

而夜终是凉的,楚云秀面若寒霜,却笑意非常,见叶修不答,更是肆意笑起来。叶修面露异色,只听她嗓若莺啼,笑说。

“那黄少天,不仅是蓝雨副阁主,剑圣,夜雨声烦。也是当今圣上,三代内,直系血亲。”




TBC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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